序言:
时隔八年,余华全新长篇小说《文城》再次扰动了读者的心。全书分为“文城”和“文城补”,如同书中所述——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本书通过讲述南方小镇上各色人物的爱恨悲欢,颠沛起伏的人生故事牵引出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的时代之殇。而贯穿全文宗旨的主线,乃是林祥福千里寻妻所引发的一连串荡气回肠的故事,除此一条情感主线之外,由其所引发的一连串爱恨纠葛,向读者阐述了感情的复杂、命运的无常,以及情义信这三个一字千金的信仰。
1.朴素的理想主义者——林祥福
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謙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一个巨大的包袱驮在背上,仿佛把整个家都扛在了肩上,怀抱幼女千里寻妻,为孩子乞食百家奶为生,寻找那个飘逸的名叫文城的地方,这就是林祥福留给读者的最初印象。
林祥福是那个时代朴素的理想主义者,文城是他形销骨立的理想。他本出生在殷实之家,书中开篇便描述道——在溪镇有一个人,他的财产在万亩荡。那是一千多亩肥沃的田地,河的支流犹如藩茂的树根爬满了他的土地,稻谷和麦子、玉米和番薯、棉花和油菜花、芦苇和竹子,还有青草和树木,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的此起彼伏,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他开设的木器社遐迩闻名,生产的木器林林总总……
然而这样一个在好山好水中成长起来的富足之人,却抛弃了当下所有,将一生耗在了貌似毫无意义的寻找之上。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会做出如此违背常规的事情来呢?书中两个情节,便刻画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和精神追求,一个充满着情义信的饱满人物跃然纸上,让读者为之叹服。
一是当妻子小美偷走他毕生积累的金条不告而别,捶胸顿足气急败坏之后,面对归来却一句解释都没有的小美,他却说:“你也没有狠心到把金条全偷走,你留下的比偷走的还多点。”
二是当小美生下女儿再次不告而别,他履行了之前的承诺:“如果你再次不辞而别,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会抱着孩子去找你,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为了这句诺言,他耗尽了一生。寻妻未果,他却始终不曾穷困潦倒。怀揣巨额银票踏上寻妻之路,中途在自以为就是小美口中的溪镇落脚,继续寻找等待之余,又结识了挚友,在溪镇仍然凭着一腔本领闯出了一片天地。
余华并没有把他描述成一个表观上悲惨的人物,给了他丰富的物质和值得信赖的挚友。可读来仍对这个人物充满了无限悲悯。一个追求精神极致圆满的人物,世俗的圆满于他只是锦上添花,若没有精神根基的存在,世俗的一切便是苟活于世的依附而已。
最后,林祥福仍为了他的道义,死在了匪徒的刀下。临死前不倒的微笑,连杀人如麻的土匪也被震慑。当收到书信的田大一行来接他回万亩荡的老家时,田大病死在了来的途中,而他也再看不见当初那个爬满了稻谷麦子和玉米、永远绿山长流、充满了希望的万亩荡。
他的童年是在田大肩膀上度过的,田大驮着他一次次走遍村庄和田野,现在他与田大平躺在一起,踏上了落叶归根之路。
作者对他爱情的最后交代,是“文城补”中他的尸体半路中停靠在了小美的坟墓旁。果然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他的时间。这最后的死别,为他执着又壮阔的一生划上了句点。一个为情所痴的男人,却成为了精神上的英雄,打动了万千读者。
2. 情义两难全的殉道者——小美
有一天,林祥福家里突然来了一对借宿的兄妹,哥哥叫阿强,妹妹叫小美。第二天妹妹病倒了,于是哥哥把她留下来让林祥福照看,自己独自上路。两人日久生情,结为夫妻。有一天,小美突然走了,还偷偷带走了林祥福世代攒下的一半金条。没过多久,小美怀着孕又回来了,不久生下一个女儿。可生下女儿以后,小美再次不告而别,从此林详福踏上了耗尽一生的寻妻之路。
实际上,小美就住在溪镇,她所谓的哥哥阿强,其实才是她作为童养媳的原配丈夫。阿强为了她离家出走,在她满心以为他们会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阿强告诉她手上的银两已不足以为生,她安慰阿强可以凭借着织布手艺谋生时,过惯了自由生活的阿强却退缩了,想了一个走捷径的法子,上京寻找所谓的叔父谋生计。
作为那个时代的女子,纵然她勤劳善良,却不得不听从夫命,即使一路惊险坎坷,她也不离不弃相伴左右,阿强是她的丈夫,更是为了她丢下父母的男人,她发自内心的感激。
在上京路上,她也渐渐明白那个所谓的“叔父”只是一个缥缈的梦想,两人穷困潦倒之余,遇到了林详福。在她等待阿强接她的日子里,她渐渐爱上了这个品格端正的男人,也对阿强的归来不再抱有希望,于是嫁给了林祥福。可是内心的挣扎让她始终放心不下丈夫,当她从旁人口中的描述想象着阿强遭遇了不幸时,终于下定决心偷走林祥福的一半金条去寻找接济阿强,当她决定和阿强一走了之之时,腹中的孩子又再次拷问着她的良知,于是她又冒着危险返回到林祥福身边,她要把他的孩子留给他。
她以为,把孩子还给了林祥福,就是对他的交代。殊不知,更大的悲剧在她做这个决定之时,已为他们三人埋下伏笔。
小美说:“这次的等候会很久。” 阿强说:“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小美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死在了那里。” 阿强说:“我会在定川等到死去。” 两人泪眼相看,然后泪眼相笑。
当她回到林祥福身边,林祥福开心的用明媒正娶的方式迎娶了她。生下孩子之后,孩子的牵绊和林祥福的爱让她更加不想离开这个家,她甚至希望阿强不再等待她,这样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回去。可当阿强在她身后出现之时,这个女人充满了无奈和负罪的人生也已注定。
回到溪镇的阿强和小美沉沦在过去里,来到的清晨不是他们的清晨,离去的黄昏不是他们的黄昏,他们的生活似乎也像织补铺子那样歇业了。
那年正是大雪,林祥福抱着女儿找到了溪镇。小美和阿强受着良心的谴责,避而不见,小美更是备受思念和愧疚的折磨,日夜煎熬。那一天,镇上的人为了祈福,跪在了庙前。小美和阿强为了减轻内心的愧疚,跟着众人跪在了雪地。当时林祥福就在离小美不远的地方,但是却没有看到她,这一次的擦肩而过却成了永别。任阿强如何呼唤,小美就是不肯起身,嘴上念叨着:“来世我再为你生个女儿,来世我还要为你生五个儿子……来世我若是不配做你的女人,我就为你做牛做马,你若是种地,我做牛为你犁田;你若是做车夫,我做马拉车,你扬鞭抽我。”
这时候小美看见了女儿,女儿张开嘴对她嘻嘻而笑,女儿嘴里有两个白点,门牙生长出来了。小美泪流而出,这两行眼泪是她身上最后的热量。
城隍阁前的空地上剩下六具尸体,暂时无人认领留在那里,显得孤苦伶仃。站立在飞扬雪花中的林祥福不知道远处的这六个死者里面有小美和阿强,飞扬的雪花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没有看见远处小美低垂的脸。那时候小美的眼睛仍然睁开着,只是没有了目光。
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小美长眠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林祥福却从未踏足这里。林祥福很多次来到西山,他怀抱林百家,然后是手牵林百家,再然后是林百家在前他在后,父女一起爬上西山,可是他从未到过这僻静之处。小美长眠十七年之后,才在这里迎来林祥福。
终究情义两难全。来生,愿你永远都没有机会成为一个懂事又乖巧的人,永远天真烂漫,永远快意恩仇。
3.道义的维护者——陈永良
我们一生会认识很多人,但有些人的存在,与其他擦肩而过或者短暂相见的人性质完全不同,他们在命运的拐角处提点、启迪、牵引我们,成为我们人生最应该感恩的人。
陈永良与林祥福,无疑就是这样惺惺相惜的两个人。
林祥福寻妻路上偶遇陈永良,两人结为挚友,林祥福的后半生是在陈家度过,女儿也是在陈家成大。两个患难与共的好友,共同经历了天灾人祸,创业发家,军阀混战,匪祸泛滥,却始终不离不弃,共同扶持。遭遇抢匪绑架了林祥福的女儿,陈家毫不犹豫地让儿子去替代她,从而被绑匪割下一只耳朵。而在面对土匪的暴力时,林祥福也永远挡在前面,用一己之力守护这个与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家。
当陈永良的儿子与林祥福的女儿相爱之时,这个敦厚重义的男人,为了保住林白家的名声,选择了另择他乡落脚。当时正值匪徒混战之际,他仍然义无反顾,携家眷走向危险之地。
当残暴的匪徒张一斧绑架了溪镇会长顾益民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断然领着全家拼力营救;当急红眼的匪徒血洗齐家村时,他镇定地指导大家给死去的村民安葬;而当他面对林祥福的尸体时,隐忍的泪水却是再也忍不住地奔涌而出。
他擦干净眼泪后,拔出插在林祥福左耳根的尖刀,他看着带血的尖刀,对林祥福说:“这尖刀我要还给张一斧。”
人心承受悲痛是有限量的,海绵吸饱水之后,任凭大海从上面流过去,也不能再吸收一滴泪。
负有报仇使命的陈永良,抄起了刀枪,组建了团队,走入了江湖。
交战途中,张一斧被击瞎双眼落荒而逃,沦落至街边靠算命为生。陈永良再见他时,记忆起林祥福死去的样子,仔细回忆确认后,尖刀是从林祥福的左侧耳根拔出来的。于是他走上前,凑到张一斧左侧耳边,低声说:“尖刀还给你。”于是右手手掌发力一拍,刀柄从张一斧的左耳根进去了一半。
他迎着小心围拢过来的人群走去,神态从容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了码头,跳上等待他的竹篷小舟,在宽阔的水面上远去。
他去了何方,文中不再有交代。他来自于市井,又消失于江湖。一届文弱书生抄起了可与土匪匹敌的武器,守护的不仅仅是生命,更是道义。
结语:谁在爱,谁就应该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
尼采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一个受苦的人,如果悲观了,就没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没有了与苦难抗争的力量,结果是他将受到更大的苦。
文中的人物,都被彼此的爱互相牵引着,默默承受着各自的苦,走向了人生这纷繁复杂的结局。倘若林祥福没有遇到小美;倘若小美不执意去寻阿强;倘若阿强没有苦苦等待;倘若林祥福不那样执着地去寻找;倘若寻找途中不曾遇见陈永良;倘若陈永良未曾离开溪镇……
人生际遇是随机和缘分的安排,但更多的是愿力指挥的结果。正因为这群有血性有灵魂的人物,敢于为了各自心中的爱,与所爱之人分担命运,才给我们讲述了这一场荡气回肠的故事。
人性的闪光不一定带来美好的结局。生命的尽头,就像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到光线渐暗;直到他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
而这一路读过的文字,就像一把把开山刀,每每拿起来挥舞,就能在你内心中开垦出一片新的旷野,从而腾得出地方种植更多作物,到了秋天,心灵便可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忙碌着收获思想。而思想,可能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件可公平分配的东西了,它驻扎在每一个人的脑中,不分贵贱,也无法用财富交易,因而躲过了掠夺。
而我们的人格,大多也藏于这本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