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
我已经好几年没回杭州了，想回去看看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前阵子，在网上查了飞杭州的机票，竟然要两万多人民币一张，还需要到起飞前所在地的定点机构检测，且没有华盛顿飞上海的航班，非要转机，实在不方便。这些天我们莱克星顿小城也开始接种疫苗，只是先要给65岁以上的老年人接种，轮到我们还不知道啥时候，只能耐心等待。
说起疫情，我们在美国已经整整宅家一年多了。开始宅家大家都很开心，毕竟不用早出晚归，不用接送孩子，可以过一种散漫的生活。对我而言，还可以恢复停顿了多年的写作，何乐而不为呢！
邻居们在宅家的最初三四个月里，都学会了一手绝活。有的成了理发师、厨师、缝纫师，园艺师。我呢，园艺师谈不上，园艺生活尚可勉强说说。我们家前庭后院有几片草地，从春天到深秋都需要人工打理，也就是春来割草，秋去落英缤纷时收拾残叶。由于平时忙碌，偌大的后院没有开僻一块蔬菜地，也没有种植花卉点缀庭院，显得光秃秃的。
我从前住在杭州天水桥时，在自家阳台上种了十几盆花花草草，居然没有一盆因管理不当逝去的。一年四季，小小阳台鲜花盛开，芳香从窗外吹进屋来，伏案写作时抬头看一眼花朵，灵感就像喷泉源源而来。特别是楼下女主人在花园的墙上，种着爬山虎；门前种着几株剪成椭圆形的长青灌木，以及惹人注目的一院子花草；还有婷婷临风、风姿曼妙的百合，姣丽无双的郁金香和红艳欲滴的玫瑰，真是满目芳菲，日子过得悠闲而安静。
然而，来到莱克星顿小城，偌大的院子却荒芜着；完全没了从前期待自己的家，前庭后院满园鲜花盛开的景象。小城没有地铁，也没有公交车，每天开车几小时累得慌。吃不惯西餐，只能自己做中餐，剩下点滴时间挪来阅读、陪孩子弹钢琴和画画；能够一周割一次草，算是对得起院子了。
不过，刚来小城的第一年初夏，我们确实挖过一个两米见方的坑，撒下西红柿和黄瓜的种子。可惜待到秋深了，也没见长出黄瓜和西红柿。朋友打趣说：“我在花盆里种的西红柿都个个长得果肉丰满，你种在地里怎么会长不出来呢？”是啊，究竟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后来，我在小学教学楼后面，看见一个用木栏围着的菜园。里面种着西红柿、南瓜、萝卜、丝瓜等，也是个个长得腰圆膀粗的。这就奇了，莫非这里的泥土偏偏欺负我，不给我结一瓜半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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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种不成蔬菜瓜果，但春、夏、秋三季，每周一次的割草，以及把冬青树修剪得齐齐整整，都是必须干的活儿。小城人不管自家后院露台有多大，总喜欢在前庭摆上桌椅，或者架上秋千式的座椅，看上去颇有情调和浪漫。实际上，他们喜欢坐在前庭是因为生活太寂寞。前庭有过往行人，不管认识和不认识都会挥手打招呼。这也和我从前住在杭州天水桥时，邻居们总是喜欢凑热闹的情景大致相同。
毕竟，人是一个群居的动物，有了互相交流便不容易孤单。于是，谈天说地中，有人感叹岁月如梭，有人感叹生之不易；而我则想起古人说的：“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比之世界的广大，生命确实是有限而渺小的。
好的风景能让人赏心悦目，心情不错。疫情宅家的这些日子，我发现邻居们不少都成为园艺家了。家家户户门口都新添了花卉植物，有的种两棵小松树，有的在门前的廊边种上玫瑰或杜鹃，还有的种上向日葵，薰衣草等。我也在一直被我荒芜了的花坛里，种上了牡丹、白兰花、百合花、一串红、木槿等。小区里，一下色彩纷呈，与从前一片绿色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观。
然而宅家半年后，大家的心情都变了。我坐在窗前写作时，不时听见邻居的吵架声，还有孩子们的哭闹声。有一回，我遛狗时遇上了邻居安娜也出来遛狗，她告诉我：“昨天晚上我和我老公打起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给我看她手臂上的乌青。接着，她又说：“就为了让老公给维维安擦屁股，老公迟迟不动，多说了他几句，他就发疯了。”一会儿，她又说：“维维安和姐姐，两个人吵架，把平板电脑放地上，用脚猛踩，还扔玩具、杯子，简直都疯了。”最后安娜说：“疫情再不结束，我也快疯了。”其实，这对白人小夫妻带着两个女儿，疫情前小日子过得挺不错，常来我们家玩儿，没听她说过吵架和家暴的事。疫情期间，也情有可原吧！
说实在的，宅家一年多来，哪里也不能去，孩子们在家上网课需要时时盯着，稍不留心就在玩了。闷久了，夫妻间吵吵架也不是坏事，只要不发展成家庭暴力为好。其实，郁闷了带着孩子外出爬一圈山回来心情就不一样了。大自然的神力，就是能开阔你的眼界，平息你心中的火气。
疫情期间，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原本想做的事情没法做，只能干耗着。譬如，我很想回杭州去，把我书房里的书海运过来。清明节快到了，我很想去父母的墓地祭奠；但这些事情都没法完成。幸亏恢复了写作，日子都在我的想象里。还有，春天到了，我的园艺生活里又多了每天给花儿浇水，到时修剪枝叶的活儿。这需要一个持之以恒的态度。如果没有这样的态度，再贱的花也会迅速凋零、枯死。某天午后，我望着太阳底下盛开的花朵，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真是明艳极了，便想起川端康成那篇《花未眠》的文章。
文章说，川端康成从热海的旅馆中半夜醒来，发现旅馆里葫芦花、海棠花正勃然地开放着，便心中极受感动，于是喟叹道：“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要活下去！”只有艺术家才有这样的感觉，川端康成对自然美的贪爱，使他不忍看到自然的美因时空的变化而凋零、飘逝。
莱克星顿小城比之杭州天水桥，自然是更加安静的，也是更加寂寞的。不过与万物自然同在，“吾心安处是吾乡”便足也。从前我在天水桥的书房里，蓬头垢面地写作，累了到阳台上浇花。写了那么多年，青春如云霓、如铃兰、如百合绚丽多姿的身影，已被种种写作消耗掉了许多精气和血，哪里还有光鲜如艳呢？可是来到小城，七十岁的邻居女人穿着时尚的衣服，脊背笔挺，朝气蓬勃，看上去像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模样儿，大大地激励着我。我想，年龄真不算什么，健康美丽地活着，心中不灭的激情和热爱才是最重要的。只有健康的身体，我才能飞越大西洋回家去看看。
2021年春写于美国莱克星顿
作者简介：顾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作品28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夜上海》《辛亥风云》，传记《译界奇人——林纾传》，诗集《火的雕像》《顾艳短诗选》，散文集《岁月繁花》等，现旅居美国莱克星顿和中国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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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