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想不通,年轻时我也是家族一枝花,嫁了高大帅气开最早开拖拉机的丈夫,到了晚年怎么就是这般凄惨光景!
佛说:万般皆苦,唯有自渡。我一辈子善良软弱,努力干活,为什么反倒活成所有兄弟姐妹中最苦的一个?
1.
70年代末,我18岁。村里有个媒婆受人之托,来跟父母提亲。父母憨厚老实,想着我年龄到了,可以嫁人了,就让人家上门来看看。一看我就红了脸。他高大帅气,眼睛明亮,说话声音敞亮,家里只有兄弟两个。在那个年代,家里兄弟五六七八个的到处都是,只有兄弟俩的家庭实在稀少。
家族姐妹们都羡慕我嫁的好,我满心欢喜的嫁到山里。我性格温柔,少言寡语,家里的事情都尽力默默的做。因为喜欢,对他事事依从。他就是我的天,从来不会起一丝怀疑和反抗的心思。
心疼他开车到处拉货辛苦,无论他多晚回家,我都守着,给他做热气腾腾的饭菜。为了给他煮鸡蛋和鸡汤而养鸡,我从来舍不得吃一口。他想吃肉,家里没有我去邻居家借,也要给做一盘让他顺意。敞亮的大嗓门,结婚时觉得那是男子汉气概的象征,时间久了,就变成对我发号指令的喇叭。
我生了两个女儿,他对孩子挺好的,没有因为是女孩就发脾气谩骂。我就觉得愧疚,对不起他。更加小心翼翼,家里的农活都尽量不让他干,我能包圆的都包了。他开车回来,只要补觉,陪娃,看电视,咋都行,我从不要求他跟我下地。除非农忙,我一个人请工抢收抢播,加上做饭带孩子来不及,才会跟他商量援手帮忙一把。
那些年我很庆幸嫁给他,十里八乡的有几个这么年轻有为的男人呢?天天开着拖拉机嘟嘟嘟风里来雨里去,挣回来的钱可以让两个女儿顺利读书还有宽余。家里住着四间大瓦房,是我和他这些年的努力。
我在家等候,忙完田里忙家里,衲鞋底绣鞋垫,从来不让自己歇着。他性格爽朗,爱喝酒,就种了许多稻谷做黄酒,让他啥时候想喝都有的喝。我满心的都是他,任劳任怨,百依百顺。
2.
女儿们初中毕业就不肯再读书,先后都去南方打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了。他喝醉了会打我,会嫌弃我。若是嫌弃我没生儿子,早些年不是这样啊。
直到有一天我从秧田里回来,听见房屋里他和嫂子开心的调笑。嫂子的言语里都是对我的鄙弃,他的声音毫无遮掩的传来:她天天卖力干活,我们就能天天吃现成的。
青天白日里响起的炸雷,把我震的头晕耳鸣。怪不得嫂子总来我家理直气壮的借东西,说是借,从来不会还。怪不得,他从外面回来要先去嫂子家。我以为那是他们兄弟感情好。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的……我摇摇晃晃的退回到院子边上,想起了一年才回去一趟的娘家。
我回去看了父亲一趟,玩了几天。母亲在我女儿小时候已经去世,弟弟弟媳跟父亲住在老屋里。他们以为我跟想象的一样过的很好,对我并没有太多担忧。我去堂妹家,看着堂妹对妹夫呼来喝去,妹夫温吞接受,就算偶有争议,还是会顺着妹妹的意思去做,心里很是惊讶,也很羡慕。
我在我的世界里太久,不知道夫妻该怎样过才是正确的,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尽心尽力,以夫为天。堂妹跟我年纪相仿,也生了两个女儿,也说在人前自卑抬不起头来,可她在妹夫面前理直气壮,威风凛凛。我跟她吐露痛苦纠结,妹妹说:姐,你得放泼辣点,闹到她门上去,丢脸的不是你。
我顾虑重重,活的卑微,不思反抗不会吵架大闹,妹妹说我没用,把男人都惯坏了。“你要是凶一点,把姐夫管严一点,莫恁心疼他,你过的比我们都好。”脑海里回想着妹妹的叮嘱,我满怀忧思的回到家。
3.
一路上鼓了好大劲憋出来的勇气,在进屋的那一刻自然消散。他出车回来的路上,山路坎坷,喝了酒的他把车开到路边的斜坡里,戳瞎了一只眼睛,摔坏了腿。对他,我已经卑微仰慕成自然,又何曾见过他这样狼狈不堪鲜血淋漓的样子!
妹妹的嘱咐都丢了九霄云外,心疼他看不见,可怜他伤口疼,想尽了法子给他做好吃的,弄营养的汤。就算他对我发脾气,骂我打我,就算嫂子也天天送汤送水,我都生不了半点怨恨。他还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残废了,不能开车,家里断了收入来源。他脾气越发暴躁,腿好了杵着拐棍还要四处转悠。他爽朗奔放我知道,却不明白他都眼瞎腿瘸,还有心思在村里跟人家讲荤话说闲话。也不愿意深想,他都这样了,嫂子也不嫌弃他,大哥可一直都是健全的。
他闲下来了,什么都做不了,我越发忙碌。跟两个女儿商量,留一个在家招女婿。老二主动提出来在家里照顾我们,也是,大女儿的男朋友是外省的 ,小女儿找的隔壁村的。姑娘大了,要嫁给谁我们都没意见,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家条件差就行。
4.
小女儿生了娃,我又要伺候她爸,又要伺候她母子俩。白天忙的团团转,晚上睡不好,瘦的皮包骨。他骂我成了习惯,女儿也嫌弃我做事做不好。
让我心寒的是,女儿对她大妈来我家找她爸的事情,竟然睁只眼闭只眼。当她们三个一致骂我赶我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呆了几十年的家竟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能怎样呢?离婚吗?我没读过书,从小到大没见过离婚的人,离婚会被人唾弃,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婚。无论怎样,他是我男人,我跟他生了孩子,这就是我的家。若离开这里,我能去哪里?
我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没人喊我吃饭,他们自己做了自己吃,也没人管我是冷是热。我心里空洞洞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像要把这几十年的委屈全都流出来。大约他们看我不行了,就让人带信去了娘家,弟弟弟媳堂妹来看我了。
见到我,妹妹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大姐,你咋过的怎造业啊——你看你,眼睛窝的像两个黑洞,咋就老成这个样。你是得了啥病?请医生来看了没有?……看到亲人我所有的辛酸委屈都化作嚎啕大哭,这是我这辈子哭的最大声的一次,憋闷了一辈子,实在是憋不住了。哭罢停歇,我跟妹妹说了家里的情况,我的迷茫,妹妹哭着说:既然他们那么狠,你为啥不走?我嗫喏着问:我去哪?我连县城都没去过,四门天黑。妹妹鼓励我:怕撒子。你有手有脚,去给人家饭店洗碗都比在屋里被他们打骂强。
5.
我有了主心骨,哭了一场心里的郁闷消去大半,能起来吃饭了,我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坐车去了娘家。弟弟到镇上一家饭馆给我找了个洗菜洗碗的活计,我去做了几个月。老板娘看我做事麻利,老实话少,就让我去照顾她城里的老父亲。
去到城里,那个老年人住在单元楼里,年纪大了,又不用出去活动。只要一天给他煮三顿饭,洗衣裳打扫家里就可以。比我在家里伺候三个人轻松多了,悠闲的生活让我很快恢复了精神,人也长胖了一圈。
老板娘一个月给我1000块钱,过了一年,涨到1500。我基本不花钱,都攒着。我正在变老,要是病了,一点依靠都没有,总要为自己存点救命养老钱。
过年过节,老人家被儿女们接走,我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大屋子,就想起山里我住了几十年的大瓦屋大院子。我知道他不会想起我,女儿也不会想我,稀里糊涂几十年,我从年轻的姑娘熬成满脸皱纹的老大妈,没有落到半点好处,不过是一场空。
可我心软,常年愁苦,这几年身体明显下坡了。我老了,还是要指望女儿给我送终。就像我做保姆的这家,老人家年轻时候是干部,退休了老伴照顾。老伴去世了,几个有本事的儿女一个也不得闲来陪他。就算他曾经是官,儿女孝顺能干,也舍得钱花在他身上,到老还不是一样,什么都带不走。
6.
看淡了一切,我安心的照顾老人家。我在他家三年,老人安然去世。他的儿女子孙好好的哭了一场之后,把他送到殡仪馆。他们对我说了好些感谢的话,给我结了工资,还另外包了个红包说是谢礼。我没有过多推辞,收拾了我的行李坐上回老家的车。
我先去了娘家,看望了弟弟妹妹,他们都说我气色好多了,在城里几年也算享了清福。我笑笑,很赞同。活了大半辈子,也只有在城里当保姆的几年最清闲最享福,也最安然。
我回到那个破败的老家,让我满怀希望也让我伤心流泪的亲手建起来的老屋。女儿在家带孙子,女婿在外打工。又瘸又瞎的他也老了,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看见我回来,没有破口大骂,甚至还有惊喜。是老了,再也胡混不了了吧,我心里明白。
我也老了,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呢?对他,我也没有恨。恨过怨过委屈过,都是我一个人的悲哀,别人只会看笑话。这辈子,我不欠谁的,就心安。至于别人欠不欠我的,要看别人怎么想,我也没那心情去索要。
我不去串门,也没见嫂子来找过他。一家四口过的平平静静,唯一的热闹就是孙子的哭声。
地里的活我已经干不了,拼尽力气,也只能种种门前院子边的菜园。我是闲不住,在地里适当活动活动,也证明我没有老到动不了。虽然我才57岁,可年轻时不知节制的劳作,身体亏损的厉害,撑不了几年了。 现在啥心我都不操,能多看一天的太阳,就是赚来的。
能在熟悉的屋里走动,看着久违的院子和门前的青山小河,我心里很平静。他是不是走在我前头,我不管。丈夫和女儿,谁也指望不上,我能动的时候就自力更生,将来动不了了,就只能躺着等死了。
落叶归根,我回来,也只为了等待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