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候在乡下,初夏时节,田野里的棉花开满了小花,绿油油的枝叶上站着紫的,黄的,粉红的花朵,薄如蝉翼的花瓣轻轻张开,小心翼翼守护着花蕊,因为,长大的花蕊就能结成一枚青涩的小棉桃。我和姐姐在田里玩耍,偷偷摘了花瓣尝尝,有淡淡的清香,好吃极了。奶奶看见了就训我:小祖宗,冬天里指望这些棉花给你缝新棉袄呢,你吃了花儿,还咋结棉桃呢?
一夜秋风,胖乎乎的棉桃听秋风讲了一个笑话,都裂开嘴巴笑了,雪白雪白的。一望无际的棉花,像是天空的白云,一夜之间全都落在原野上。人们提着篮子,挑着担子,在田野里忙着采摘棉花,再忙着将云朵似的棉花一担担挑回家。
阳光如金,奶奶坐在院中碧绿的葡萄树下,低下花白的头,一针一线地细细缝着,我的小花袄、棉背心,那是人世给我的第一缕温暖。朴素的棉花,让老祖母用长长的棉线缝制的衣裳,温暖一个个幼小的生命,温暖一颗颗天涯游子的心。
后来,看齐白石老人一幅画,画的便是棉花,大面积的浓墨画棉花的枝叶,留白处是一朵朵绽放的棉花,棉桃黑白分明,饱满丰盈,白雪似的,满是尘世的暖意。画上题诗云: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画棉花的画家很多,只有出身农家的白石老人懂得棉花“花开天下暖”的脉脉深情啊!唯有棉花,是花非花,是果非果。可是它,清清白白,花开陌上,温暖千万家。
年纪渐长,越发喜欢棉质的衣衫,布裙,素净的布旗袍上开着朵朵荷花,水墨画一般静美,那么柔软、贴心。棉质的衣裳犹如一对夫妻中年的爱情,所有的喧闹都过去了,不张扬,不虚荣。这份情感妥帖安稳,暖心暖肺,可以抵挡尘世的寒意。
读画家吴冠中的随笔,其中写他的妻子。有一年冬天,她陪吴冠中在阳朔的漓江边作画。吴老正画着,不一会大雨淋漓,她急忙用雨伞遮挡着画面,两个人在雨中淋得湿透了衣衫。雨渐渐停了,风却大了起来,画架支撑不住了,她只好用双手扶着画,用身体为他做画架,一动不动,一撑就是大半天。冬日的江畔寒风凛冽,两个人的手都冻僵了。
原来,他们中年的爱情如棉布一样,朴素,暖心,感人。
什么是爱情?不是那个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人,也不是在月光下弹琴唱歌的人。中年的爱情,是那个冒着大雨陪他作画的人,是在风雨里为他撑伞的人,是在寒冬用双手为他做画架的人。只有她,因为她是他的妻。她温柔贤淑,宽厚善良,和他几十年风雨与共,相濡以沫,患难情深。
读作家阎纲笔下的吴冠中:一天清晨见吴老和夫人坐在楼下草坪边的洋灰台上,打开包儿,取出精致的印章,有好几枚,磨呀磨,老俩口一起磨。有人走过去问他:“你这是做什么?”吴老说:“把我的名字磨掉。”“这么好的东西你磨它……”他说:“不画了,用不着了,谁也别想拿去乱盖。”那么珍贵的文物,为了防范赝品,吴冠中破釜沉舟。
多么睿智、刚烈的老人啊,不愧为画坛的“鲁迅”,我感叹着。他一生崇拜鲁迅先生,将鲁迅先生称为自己“精神的父亲”。
似乎看见一对白发的老人,相伴着坐在路边的台子上,低着花白的头,用力磨他的印章,磨掉大画家吴冠中的名字,那么果断、倔强,毫不怜惜。她一直默默陪伴他,在风雨中作画时陪着,磨掉印章上大画家的名字依然陪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老了,画不动了,没必要留着这些印章------
如果,年轻时的爱情,是春天陌上开遍嫣然的桃花,灿烂地燃烧着,漫天遍野,无限沉迷。那么,暮年时的爱情,就是秋天原野里盛开的棉花,她质朴无华,无香无味,朴素暖心。
棉,在天是云,在地是花。
漫漫人生,温暖你我的除了棉花一样的亲情、爱情、友情,还能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