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什么?
中文爱,读ai,汉语拼音而言,有韵母无声母。按国际音标来说,是舌面元音。
说爱时,气流从肺部通过声门冲击声带,使声带发出均匀震动,震音气流不受阻碍地通过口腔、鼻腔,通过舌、唇的调节发出。
柔和又流畅。
爱。
英语,love。舌尖在上颚轻柔地一弹。法语,aimer,嘴唇一开一闭。西班牙语,amar,嘴唇一开一闭,舌尖在上颚滚一下。
好像,在不止一种语言里,爱都很柔和。不是铿锵、促狭、尴尬、strict、industry这些词那个口感。
我不太想说爱情是什么——《围城》里,方鸿渐读了很多叔本华,就说世上没有爱情,只有生殖冲动。
我只能尝试描述,爱情该是什么样的:
大概就该是这样:柔和的,流畅的,温暖的,像嘴唇一开一闭、舌尖一弹那么轻巧。
当然,我知道,许多人对爱情怀有极其美好的幻想。大概意中人该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五色祥云来迎娶我。其他诸如规定数目的玫瑰花、王子般的意中人、大学宿舍楼下摆开的求爱蜡烛,总而言之,盛大豪华带惊喜。
上世纪吧,许多美国女孩儿会把婚礼当成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大概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当,当主角,穿上一些平时未必合适,但在这一天却显得浪漫梦幻的衣裳。等着意中人,那个盖世英雄,踩着五色祥云——或者,那个打扮得很像样子,一身礼服让人觉得他至少有几分王子范儿的新郎——来牵自己的手。
但……怎么说呢?
感觉是一瞬间的事。
感情却是一辈子的事。
我不是说感觉不重要。恰恰相反,感觉非常重要。那一瞬间仿佛被雷电击中的时刻,或者某个多年后还会反复记诵的时刻,每个人都有的。
那个瞬间非常重要。
因为,爱情这玩意,是信则有的。你觉得那是爱情。你相信那是爱情。你跟朋友们谈论这是爱情。那这就是爱情了。
张爱玲《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跟白流苏之前彼此说些有的没的,口不过心。但一起面对危难后,两人紧紧拥抱。张爱玲所谓“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真的,有那瞬间,就很够了。
但爱情,又不只是那一瞬间。
因为我们天生不是英雄和,不可能随时随地都处于浪漫之中。地球上绝大多部分的夫妻,依然得在厨房里研究蒜蓉和油盐,看着税单盘算是不是要取消婚礼纪念日旅行。
所以许多传奇爱情故事,都只到他们结婚为止,而没有“然后”。托尔斯泰在伟大的《战争与和平》末尾,描述过皮埃尔们的爱情:在拿破仑的入侵结束后,他们度过了波澜壮阔的史诗时代,过得像普通的庸人家庭。闲适、略微发闷。
这就是大多数的爱情。
但这样……不也挺好吗?
大多数跌宕起伏的爱情,远看扣人心弦,但当事人未必快乐。就像习惯平地走路的人会喜欢去过山车上过一把瘾,但你势必无法接受时时刻刻坐过山车的生活。
另一种日常生活得爱情,是随遇而安的。未必是表面上最般配的,未必是门脸上最光鲜的,但通常有默契和互动性。夫妻可以像搭档,像朋友,像爱侣,愿意嘻嘻哈哈,愿意把自己平淡但朴实的爱情当作一个温馨的笑话讲,一边还彼此捶打。
这也是爱情,甚至是爱情的主要部分。感觉的璀璨如烟花灿烂,最好是华丽夺目;之后的爱情生活却最好如不眠星辰的长夜,熹微而安静。
以前写过,两个人吃饭久了,口味会趋同。为了彼此,就会有所缓和。比如,虽然我已经被锻炼到颇能吃辣了,但到底是江浙舌头江浙胃。清淡的,甜的,我能当主菜吃,若吃了也行,就是宵夜常得补一顿,“晚饭没吃够劲儿”。所以最为两全其美的法子,是炖汤,另配蘸料。比如,我炖一只老母鸡,只加葱姜酒,别无其他,花一下午慢慢来,她便发一些竹荪、鲍鱼菇。等下了盐,便同时下竹荪与鲍鱼菇,起锅之后,我吃肉喝汤,她另调一碟麻辣酱,蘸鸡肉、竹荪吃。吃咸了,她喝一口汤,“今天的鸡汤炖得很好”。吃淡了,我就要酱料,“我也蘸蘸”,她就把蘸得了的竹荪和缕缕鸡肉给我,“给你蘸好了。”
以前写过,为了给另一个人做饭,就得多一重算计。比如,有段时候若上法律课回家晚,“几点回来呀?”“八点。”好。七点把饭闷上,七点半开始预备炒菜。几次后,学乖了,备好菜,等她踏进门来,赶紧下锅炒。大多数炒菜,几勺子的事儿,炒得了上桌,吃个新鲜热辣。
最安全的是炖,下午炖上的牛尾汤、蹄花汤、老鸭萝卜汤,无论你七点八点还是九点回来,都不怕:无非炖烂一点,萝卜炖久了还更入味呢。倒是鸡汤得费思量:巴黎的鸡普遍不耐久炖,四小时开外必然软烂如泥,一撕便下,之后嚼劲就差了。
汤菜还有个好处,很容易酝酿氛围,仿佛给家里墙壁刷暖色调涂料似的。她一到家,抽抽鼻子:
“一屋子牛尾汤味道!”
然后她就快快活活地调酱料去,我给牛尾汤下盐和枸杞,将肉缕从牛尾骨上刮下来,汤拿来喝,盛饭,吃,开上部什么剧看着。吃完了,我洗锅洗碗,她去对付甜品——夏天水果,冬天西米露——再吃完了,喝餐后酒。
然后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感受消化,房间里还是有牛尾汤味道。她会总结一句:
“好幸福啊!”
类似的起居细节,都可以是爱情。
只是需要认真听一下才是。
上个月在上海发新书时,我对在座诸位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段爱情的产物,一段爱情的见证——没有我们父母的爱情,就没有我们。
那是我们每个人人生中,最重要的爱情故事——毕竟那是我们存在的基础。
我知道,对许多年轻人而言,会觉得父母的感情不算是爱情。到我们懂事时,可能看不到那么激情,闻不到那么浓郁的荷尔蒙味道。但如我所说,我们见证的他们的爱情,是烟花过后,絮絮叨叨的星辰长夜了。只是他们那时代,没有那么多的设备,可以像我们如今似的,保留那么多爱情的证据。
但那些日常,连同他们灿烂的少年时代,确实存在过,而且有了结果——就是我们。
上个月在上海发的,是《爱情故事》这本书——2019年的修订本。
直接剧透好了:这就是我父母那一代人的爱情故事。有些是我从他们记忆里抠出来的,也有一些,是我对爱情,以及0年的江南无锡,所有的美好想象。
作为一个作者,这么说未免会让其他编辑不快,但这个大概是我写过最满意的一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