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出生在北美,但我跟中国文化依然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我既是华人,又是美国人——这两个身份对我都很重要。中国我不常去,但每当我去的时候,都感觉到自己像个生错了肤色的外国人。
在一次去中国探亲的旅行中,我妈妈决定和她的一个大学同学见面。那时候中国实行独生子女政策,但这个朋友家有两个孩子。老大跟我一样是个女孩,老二是男孩。她交了罚款才生下第二胎。而我妈妈光是把我养大就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她深有感慨地开玩笑说,生两个孩子一定是累到不行了。
她这个朋友的回答让我对我的性别这个随机事件感到遗憾,她说“我也希望只生一个,可我第一胎生了个女孩,所以我别无选择。” 她又转身对她女儿说:"希望这个女儿不用经历那么多痛苦,能生几个儿子。”
她的意思很明确:女孩无论对家庭还是对社会来说,都是个负担,没什么价值。
女孩可以通过跟异性结婚来缓和这样的局面。而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华裔女性,文化中比较传统的那一面告诉我,嫁给一个男生,我才有价值。这种想法也跟孝道缠在一起:家庭责任就是传宗接代。孩子应该顺从家人的意愿,孩子是因为父母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所以欠家人的债是一辈子也偿还不了的。
华人同志组织在美国参与游行
爱上其他女人?那基本上就是在唾弃一个因循守旧的传统——我们需要男人来养活,那样才能成就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
白人同学没有一个把我完整地套进一个模式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那样去做:华人孩子不爱跟人交流;华人孩子故意讲中文让我们听不懂;华人孩子在课堂上说恐同的话。 他们的很多言论都带有成见,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谁会在乎他们口中所说是不是真相呢?谁会真的在乎我们讲中文?他们眼中的中国在本质上不够进步,他们把一些个例概括成结论了。因为我不想跟那些信息闭塞的白人自由主义者站在一边,所以当华人孩子们真的在说恐同的话时,我自己什么也没说,我以为我和华人朋友们站在一起是正确的。可当我的白人同学把我看成"只是另一个华人孩子 ",当然也会恐同。 在没有任何人脉支持的情况下,我向酷儿网络寻求指导。他们对我给予肯定,告诉我做一名同性恋者是可以的。当然,他们都是白人。只是,他们中没有谁知道怎么样应对华裔移民家庭中那种正统的对子孙满堂的期望。 媒体上几乎没有移民或亚裔的酷儿形象,让我非常沮丧,我下决心要做一个开拓者。我在学校的"骄傲月"活动中发表了关于我性取向的演讲。阴险的是,在这个原本应该让我和其他同性恋者为我们的独特身份感到自豪的月份里,有中国留学生在网上揭发了我。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特别是每当我犯了错,妈妈会给我讲大道理,她会提到她是为了我才移民到北美这个事实——这是事实,她并不是把这件事当作筹码来说的。她确实是为了我才移民北美的,所以我从来不想做任何让她有负担的事情。在我看来,同性恋是一种负担,阻碍我成为完美的女儿;同时我也意识到,忠于自己就等于辜负了我的爸爸妈妈和他们为我所做的牺牲。 我觉得妈妈指责的其实并不是我的性取向。她生气的是,我的公众形象玷污了她。人言可畏,在华人圈,丢面子就相当于在人们的流言蜚语中慢慢死去。妈妈抱怨的主要是,如果女儿跟另一个女人结婚,那她就永远不可能在网上发婚礼照片了。女儿成绩出色,原本会让她骄傲,现在却什么也不是了,在她的网络中成了幽灵一样的存在。 有天晚上,妈妈来到我的房间,表情很难受,好像身上哪里痛的样子。她手里的手机亮着,可能是在看社交媒体上的信息。她问我有没有可能爱上男人,成家生子,哪怕就是为了她。我说可以。我想起了小时候我总是没有玩具可玩。我那时很难过,就跟妈妈说,她不爱我。当时我并不知道她银行账户上已经没钱了。我受伤了。
对两边来说我都是局外人。对我的华裔朋友们来说,我是个局外人,因为我是个酷儿;因为我跟中国价值观的关联,所以对那些号称进步派白人朋友来说,我也是个局外人。
消息通过网络和一连串的微信转发传到了我妈妈那里,剥夺了我亲口告诉妈妈的机会。
所有的隐私都公开了。我的性取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不认识我的阿姨想当然地认为我会占她们女儿的便宜。我发给朋友们来家里过夜的邀请似乎总是在传递中丢失。同性恋和中国的孝道这些抽象的概念之间产生了矛盾——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体。现在,她用我无法掌控的事情来指责我不爱她。历史在重复,哪怕是在一个家庭里,历史也在重复。
我受到的教育是,家人的爱是无条件的,哪怕遭受伤痛我也应该跟家人站在一边。是坚持我的性取向,还是要我的家人?我是不是把自己的幸福看得比妈妈的幸福更重要?我不断扮演着完美的华人家女儿,而这样的双重生活让我疲惫不堪——我不再选择妈妈了。
我索性不再跟家人提起我的性取向。我偷偷地约见女友。有人跟我说,应该努力争取让家人回心转意,但是我心灰意冷了。我渴求让家人接受却没能达成心愿,我没有再努力去修复跟家人的关系,相反,我深感自己一直试图在从来不愿接受真实的我的人面前赢得我的存在。这样想来,沉默不语更容易一些。如果我家人没有得到邀请参加我的婚礼,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为了寻求安慰,我在LGBTQIA和青年委员会中寻找知音,我还参加了我所在城市的骄傲活动。我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们中有同性恋者,也有盟友,他们倾听我对自己身份和性取向认同的解释,身为亚裔同性恋女生,多重交织的身份让我的经历独特又复杂。 温情融化了坚冰。在网上匿名发布性取向的信息很安全,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他们若是离开我也没什么,原本我也没指望短暂出现的网友会一直陪伴我。最终,我确实在现实生活中认识了性少数群体的其他成员,这一切都超出了预期。我觉得他们就像家人一样。 集体主义文化使家庭关系更密切。但人们有时会忘记,在集体氛围内,每个个体和整个群体同等重要。在我出柜之后,我成了一个跟原本很传统、远没有西方化的华人家庭格格不入的存在。我不会再为了不让别人丢面子而为自己的性取向内疚。我不会再向一个跟我有血缘关系却不认可我的家庭乞求被接受的机会。我爱我的家人。我也爱我自己,我冷落自己太久了。我会等待,但不是直到永远。在期待着被接受的日子以外,我还要活出自己多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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