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有的独自离去,有的怀抱着新生命决绝赴死。
《人世间》里有那么多为了创造一个新生命而不惜舍弃自己的伟大母亲,看客赞叹着她们的无私和勇气,是怎样的力量可以让一个柔弱女子豁出自己的性命,忍下十级疼痛,成为另一个生命的母亲。
这样的母亲又该是在怎样无法想象的绝望和痛苦下才会选择纵身一跃,抛弃人间的一切投向永夜的彼岸,寻求彻底的解脱。
杀死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这与我们的生存本能背道而驰,毕竟“存活下去”是自然写进我们基因里的程序。而那个能够颠覆本能的力量绝不是“抑郁”二字可以定义的。
说到自杀,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抑郁,好像自杀就是抑郁带来的。
当然,这种观念有其功能所在,人们总是倾向于为一件事找到原因,而那个原因越简单越好,好像如此一来就掌握了万能钥匙。
然而这却是一把打不开锁的“万能钥匙”:抑郁固然可能让人感觉生不如死,但是这依然不是让人真的去死的决定因素,两者之间相差多远呢?
差着一个“抑郁是罪”的距离。
我常常想,决定着一个抑郁患者能否坚持下去的不是抑郁本身,而是ta周围的人。
如果说抑郁之人深陷无边的黑暗,那么光透进来的地方就是一双接纳的眼睛。
一个经历过产后抑郁的妈妈说:生下孩子后,我突然陷入了抑郁,就像活在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连一丝透气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如同膨胀后又迅速干瘪的气球。
我常常感觉不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周围的人却没人注意到这一点。我奋力呼救,他们却认为我在矫情,做了母亲本该幸福才对,你有什么可抑郁的呢?谁不是辛苦地照顾孩子,你为什么要抑郁呢?
我知道了,在他们眼里,抑郁是罪,我被抛下独自和抑郁作战,慢慢濒临崩溃的边缘。
另一位产后抑郁的妻子对丈夫说:“我只想告诉你,曾经有一个人离你那么近,她那么需要爱和帮助,离死亡那么近,可是你却不知道。”
比抑郁更令人痛苦的,是那些痛和挣扎无人看见,却被扣上“矫情”和“索取”的帽子,比抑郁更痛苦的,是以抑郁为耻。
这就像身体受了伤鲜血直冒,却被要求把伤口捂住,因为别人看见会觉得不舒服。
Stolorow的主体间理论认为,来自环境的情感同调之于一个人的心灵就像氧气之于一个人的身体,我们都寻求着被环境(环境中的人)所理解和接纳。
痛苦并不仅仅源自当下的事件或情绪,而更多是产生于内心的感受不被任何环境中的人所接纳和理解,并因此产生了与世隔绝的被人间放逐的体验。
那是一片荒凉的无回应之地。
温尼科特讲过这样一些案例,二战时期一些孤儿院收留战争遗孤。这些可怜的几个月大的婴儿失去了父母,他们被一个个单独放在婴儿床上,由护士按时过来喂奶、换尿布。其他的时候则无人理睬。
不论他们发出怎样的呼唤,世界报之以沉默。不久之后,一些婴儿开始死去,可是医生检查发现他们的身体没有疾病。
另外一些婴儿艰难长大,但是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他们的内心被永远地留在了荒漠里。这大概是生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对抗这“令人痛苦的世界”。
生命的本能或许是延续,而本质却是连接。
如果有一种对人处以“精神死刑”的方法,那一定是剥夺这个人与他人(实体和象征意义上的他人)的一切情感连接,让ta感到被全世界抛弃和放逐,或者更甚,被全世界唾弃和诅咒。
我们中有些人是幸运的,有些人则生而命运多舛。
有人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说边缘型的人就像一个拿着脐带在荒野中疯狂寻找连接的婴儿,ta寻找着完美的古老自体客体,寻找着完全的情感同调,却发现永远都找不到。
大多数人是幸运的。我们生而渴求连接,我们的手里虽然没有真的拿着脐带,但是我们通过哭喊、尖叫、微笑等等所有一切这个小小的人类动物(温尼科特形容初生婴儿的词语)能支配的肌肉和力量,拼命召唤另外一个生命来连接。
往往这个时候母亲会张开怀抱,接住我们递过来的脐带,把爱和情感输送进来,回应了我们抛出去的渴求。
于她,这是原初母性的向外灌注,于我,这是核心生命力的向内吸纳。
因为真实且深刻地拥有过,所以相信爱的存在。
就算爱的客体消失了,爱也不会消失,我们依然能够感受与所爱之人的连接,我们怀念他们,我们梦见他们,我们成为他们。
某种程度上说,有限的生命以情感连接的方式获得了永恒。
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感觉不到与世界、与亲人有任何连接的人选择结束生命,未尝不是生命本身最后的悲壮之举:肉体的消亡为的是感受的消亡,不用再在这个沉寂而冰冷的人间荒漠被放逐了。
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是一座孤岛,漂在海上,远远看见其他的人都在岸上快乐地活着。
多么希望有人能够看见我越漂越远的样子,然后抛过来一条绳索把我拉上岸。
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条绳索,请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抛向孤岛上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