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一起倾听亲历者的故事,感悟历史中的人、人的历史……
来源:摘自《绝唱老三届》 肖复兴 著 中国华侨出版社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数百万知识青年怀揣理想和激情,奔赴祖国的农村和边疆。
40年的光阴,让“老三届”作为一个特殊名词载入了史册;40年的光阴,让当年的老三届人如今霜染两鬓。面对历史,重新回顾青春的岁月,他们可能会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可笑的幼稚和真诚,以及种种无可挽回的闪失和局限而感慨……但是,仅仅沉浸于怀旧的情绪之中是不够的,那会阻碍我们真正地走进历史,容易使回忆走形甚至失真。
“回忆更应该是一种思想、一种触动,而不止于抚摸。”老三届的命运是与共和国的命运胶粘在一起的,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反思,是下一代的营养,也是这一代人特有的生命价值。肖复兴的新著《绝唱老三届》让我们重新审视已经步入退休之年的这一代人40年的生活轨迹。
——编者
陈光顺和童建华是1969年从上海来的知青。那时,陈光顺是队上的统计,后来又干过机务,最后是副队长。人长得高大挺拔,面庞英俊。记得队上曾经排过样板戏《红灯记》,几乎众口一词,李玉和非他来演莫属,尽管他一再推脱说自己根本不会演戏,大伙依然非拉他上阵不可。虽然他一口上海腔唱得差些,但他的扮相要远远赛过胖得有些臃肿的浩亮,上台一亮相,满堂喝彩声。
那时,童建华先后干过农工、机务,又当过文书。她人长得苗条又秀气,身材尤其好,个子高高的,腿长长的,即使厚厚的大棉袄遮住了漂亮的三围,也遮不住她天生的美丽。而她的性格比她人还要美丽,极其温和得体,有一种在当时难得的书卷气。她的字写得和她人一样的漂亮,一看就知道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训练。她不多言多语,干活任劳任怨,从不怕吃苦,和有些娇气的上海女青年大相径庭。
如果说陈光顺像是北大荒上一棵挺拔的白杨,童建华确实像是一株秀美的白桦。因此,当他们两人相爱了,所有的人都觉得是天设地造的一双,都为他们祝福。
其实,恋爱对于童建华来说,是当时一种无奈的选择。童建华从心里绝不想在北大荒找对象,更不想在北大荒结婚。她出身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读书一直是她未泯的希望,尤其有了可以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消息之后,这种念头便像燃起荒火般烧得心里难受。以她干活的态度,以她的好人缘,当然也应该包括她的好模样,队里推荐工农兵上大学,自然推荐上了她。谁知,政审不合格,说她的父亲有历史问题,大学之门无情地向她关闭了。就是这时候,她相中陈光顺作为自己的对象。人生失利之中,恋爱给了她温情的抚慰和补偿。
所有的领导都会喜欢像陈光顺这样的人,忠厚能干又听话,出身又是地道的工人,家里家外光滑得没有一点毛病。因此,他刚到北大荒不久就入了党、提了干,成为了当时需要的典型。他像是一张白纸,任人在上面描绘当时流行的最新最美的画面。这种画面曾经使得他一度辉煌,却在关键的时刻遮挡住了他的去路。推荐工农兵上大学,便没有他的份,因为他是被培养的接班人,当然要留在北大荒发挥作用,他已经自觉地斩断了上大学的念头。
1976年,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像是旱天中稀少的雨点,童建华幸运地赶上了这列末班车的尾巴,被推荐上了哈尔滨的一所中专,学金属专业。虽然没能上梦中的大学,毕竟离开了北大荒,有了学上,也算是退而求其次吧。
陈光顺为童建华送行时,—下子百感交集而无法言表。来北大荒7年,恋爱3年,感情同时融在这片土地和女友身上。他当然希望她如愿以偿,但又舍不得离开她。他庆幸她终于上了学,又为笼罩在自己身上一时的辉煌而脱身不得,痛苦得无处诉说。
幸亏这样的日子并不太长,一年多后,“四人帮”被粉碎了,高考制度恢复了,陈光顺考上了哈尔滨的中专,他欣喜欲狂,即刻打点行装,奔向哈尔滨与童建华会合。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相逢和读书的喜悦还未过去,旋即刮起了知青返城风,而且越刮越猛,上海在向他们招手了。陈光顺和童建华商量,他们这一届学生毕业后全部都要留在哈尔滨,到那时再办回上海恐怕就难了,他想退学回北大荒,再办回上海可能要容易些。那么,就得把可以到手的文凭丢掉。童建华支持了他,先回去一个人,总算先有了一线光亮。读书和回家,是当时身在异乡的多少知青心里的两大情结呀!
于是,陈光顺和童建华再次分离。陈光顺回到北大荒,农场已是面目皆非,知青宿舍人去屋空,一片凄凉。他知道轰轰烈烈的知青上山下乡已经到了尾声,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尾声会绵延那样漫长的时间,直到他和童建华进入老年。他不知道时代的震荡,只不过是轻轻翻过的历史的一页,而对于个人却是整整一生。在历史面前,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弱小和渺小。
别离之中,陈光顺无所事事,他要做的除了思念,就是等上海的调令。这两样东西都在磨他的性子,天长地阔,大雁南飞,草甸子上荒草摇曳,七星河水水流清瘦,北大荒寥廓苍凉得让他想落泪。
1980年,陈光顺终于等到了上海的调令。离开家11年之后,他又回到家了,走了一个圆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上,青春已经和他挥手告别了。
单位先派他到九江生产第一线,一干就是5个月。在这5个月中,童建华也从哈尔滨毕业,办不回上海,便先办到了镇江当老师,总算离上海近了许多。即使是依然有着两地相思,两人的心里却都有一种苦尽甜来的感觉,充满着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
谁想到,5个月后陈光顺回到上海,迎接他的却是祸不单行。因为他这5个月是住在九江传染病医院对面,竟染上了肝炎,回上海不久便住进了医院。而童建华总闹肚子疼,单位的医生并不给她开病假,只是给她开点药。等到她疼得躺在床上直打滚被送进医院,已经晚了,子宫肿瘤,第一次开刀取出瘤子依然还长,只好第二次开刀摘除了子宫。起初,童建华埋怨是单位的医生给耽误了,后来她明白了,在北大荒,天寒地冻又潮又湿,她太年轻,干活又太不惜命,病已经潜入她的身体里,长年累月已经无可奈何了。
这对思念多年的恋人,终于从北大荒回到上海了,却是咫尺千里,躺在各自医院的病床上,对着皓月一轮、明星万点,寄托苦涩的相思。
他们结婚是1985的春天,这时陈光顺33岁,童建华31岁。童建华很爱并感激小陈,手术和激素药物的后遗症,使得她明显地发胖,再不像以前那样苗条漂亮了,关键是子宫的摘除,使她再无法生育。可是陈光顺毅然和她结婚,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爱她。”便不再说什么。
但是,爱情同时也面临着考验。结婚之后,他们一直挤在陈光顺的家中。一间房子,前有父母,后有弟弟,他们被挤在中间。在大上海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
只是这一代人已经学会了吃苦而不诉苦,我们曾经是自愿才搭乘上这列轰轰烈烈的时代列车的,当这列列车轰隆隆地驶走之后,我们被甩了下来,被摔伤,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我们吃苦而不诉苦,因为我们知道诉苦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下一代会觉得那些苦只是我们自找的,谁让你们当初自以为真的能会当击水三千里?我们只能悄悄舔舐自己的伤口,让它慢慢结痂,让它在阴雨天时悄悄带给我们阵阵的隐痛。
1986年,童建华从报纸上看到上海市教育局和人事局联合举行咨询活动,解决两地教师的分居问题。她从镇江赶回上海,拉着陈光顺到现场,想死马当做活马医,试一试。他们的运气真好,赶巧碰上人事局局长坐在那儿值班,听了他们的申诉之后,非常同情这对坎坷中的患难夫妻,说根据他们的情况,童建华是完全可以办回上海的,并告诉他们办理调动的程序,要先由陈光顺的上属公司申报。陈光顺请求局长:“您能不能帮我们写个条子?我们好找单位的领导。”好心的局长帮他们写了个条子。这张条子起了作用,单位领导再不推诿,立刻打电话给公司,公司立刻打报告向市里申报……他们不知道陈光顺和童建华到底和市人事局的局长是什么关系。复杂的问题—下子简单化了。生活在给了他们那么多磨难之后,终于向他们露出了笑容。
童建华回到上海,在一所大学的实验室工作。曾经吃过苦中苦,她的工作是没得挑。然而就在这时,陈光顺家中后院起火。他的弟弟要结婚,惟一的一间房子,弟弟要争着做新房,最后竟和哥哥争吵起来。童建华夹在中间,非常尴尬难受,最后,两人只得搬进了童建华父母的家,和两个老人住在了一起。那是一间10平方米的西房,天天被晒得火热,最恼人的是和老人的相处,老人原来都是单位的领导,自尊心很强,陈光顺在北大荒也曾是个头头,自尊心也很强。几强相遇,难免碰出火花。那一阵子,家冷冰冰的,下班回家,谁也不说话,父母看电视,童建华看书,小陈塞上耳机抱着收录机听音乐,每天如此,各就其位。
如果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就不会这样死气沉沉的了。童建华和陈光顺都想到了孩子,没有孩子的痛苦,此时才真正像撒在伤口上的盐,在他们心里隐隐作痛,他们谁也不说什么,但比说出来还要疼。没有孩子的家,像是没有放盐的菜,日子过得单调得要命。那一阵子,童建华和小陈有时下班后竟谁也不愿意走进这个家门。
辛辛苦苦熬回了上海,为了什么?付出了一张文凭、一个子宫的代价,又是为了什么?他们曾经是多么让北大荒的老乡们羡慕的一对,北大荒的磨砺却让他们的生活残缺,内心永远淌血。但即使在那些摩擦的日子里,他们谁也不提孩子的旧伤疤,他们知道那是北大荒留给他们青春的纪念。
像许多从北大荒回到上海的知青一样,他们勤勤恳恳地工作,老老实实地生活,他们失去了许多,但他们没有太多抱怨,也没有太多的感慨,他们知道无论怎么样,日子都像路一样总是要走的,那么就往前走吧。
这几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陈光顺提拔到研究院当负责生产的院长,童建华当了实验室主任,还兼任着学院的支部书记和工会主席,两口子的工作更忙了。他们搬了新家,住上了112平方米的大房子,两口人足够宽敞的了。
从北大荒的青春时节一起携手走来,竟然—下子走过了40年的路程。一天天的日子,过起来的时候显得那么慢,只有当它们被甩在了我们的身后,才显得飞快。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痛苦艰辛的日子,也变成了美好的回忆。(摘自《绝唱老三届》 肖复兴 著 中国华侨出版社)